作者:王世福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理事,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太古汇,是广州集聚顶级时尚商业的地点,是繁华奢侈的代名词;隔街对面的“超级文和友”,在玻璃幕墙的都市后面,营造出一组广州上世纪80、90年代的旧场景,以一段高反差时光倒流的立面,开启了一幕蒙太奇式的对比,并以“讲什么——广州语言观察展”作为超级文和友从长沙来到广州的序幕,重新定义了太古汇这个特殊地点的文化坐标意义,即繁华中的城市乡愁。
“记得住乡愁”已经是有关城市文化、有关历史保护的一种政治正确的宣言,也是深刻的城市化路径反思。由于大拆大建式的旧城改造,新世纪以来,相当部分城市中的历史建成区已被推倒重建为千城一面的所谓现代城市。
乡愁实质上是一种怀旧、一种强调原始真实的保守,心理感受和视觉意象往往指向离逝的故乡、童年,与美学关联的往往非常模糊、而且非常个人化和碎片化,在特定相似情景下也容易被唤起。“城市乡愁”则主要意味着城市建成历史中具有地方集体记忆的物质和社会情境。广州虽然在1999年对历史城区进行了至关重要的政策保护,但仍然面临老广州历史保护、活化更新的诸多艰难,陷入了城市乡愁无处安放的境地,而“超级文和友”携老长沙品牌孵化和成功实践进入广州,在太古汇这个代表新广州的特殊地点,以做旧、做糙的探索实践,突袭式地演绎出炫酷的城市乡愁。
不可避免,“超级文和友”产生的城市公共景观,一定与“奇奇怪怪”存在某种关联。有关“奇奇怪怪”的讨论和争辩也有好几个回合了。褒义的部分指向其与众不同的“怪”和网红打卡的“奇”,贬义的部分则指向其蓄意示丑的“怪”和刻意做旧的“奇”。
对于广州而言,即使是上世纪广州80年代,也不应只有这些情景作为代表,广州的80年代也充满了时尚前沿的辉煌。“超级文和友”在巨大的商业推力下强势出街,并选择在太古汇这一极具时尚前沿属性的区位上强势定义了广州上世纪80年代的“乡愁”,而且是极高浓度极强烈度地拼贴经过选择的街村片段,以生锈的防盗网、密集的旧招牌、廉价的瓷砖、简陋的居民楼,等等,营造出类似城中村的拥挤、粗糙与热闹,与太古汇的优雅、精致和奢华形成强烈冲突的都市奇观,将真实的空间体验置于不真实的物理空间中。
这是一场成功的城市实验吗?
“超级文和友”成功的商业创意背后,充满了浓浓的人文情怀,大排档的故事情节、老物件的物像定格,同时也实现了对乡愁的刻画,把老街的情景再现演绎成从残酷的商业竞争中突围的创意体验商业模式,相信会成为商学院的经典案例。
从创意角度看,这场广州实验是成功的;从城市实验本身,从长沙到广州的再度爆红,意味着成功的可复制性。促成成功的实验机制是:强大的商业力量将“城市乡愁”演绎出褒贬混融的空间产品,塑造出共享的创意体验空间。
商业的力量不容小视,尤其是其资本充裕时包容市井的力量。
“超级文和友”开张之后的第三天,笔者在广州老城区行走中了解到的一处情景,使笔者陷入深刻的反思。在越秀区的一处民国风格街巷中,真实的传统建筑、真实的巷道空间,破旧的外墙和简陋的街坊,尺度非常舒适,没有“超级文和友”的那种堆叠,当然也没有它的网红氛围。某个历史建筑的门廊空间在不久前的一场拆违行动中,将一位常年在社区做裁缝生意的上海老太太的摊位清理了,街坊缺失了这种身边方便的日常服务,老太太也被迫去高第街的店铺找了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这个平常的社区变化却让我联想到,如果是“超级文和友”,就会把这个老太太请到他的商业空间中某个街角继续她的裁缝摊生意,并且兜底她的盈亏,成为“文和友”的一个新友。事实上,“超级文和友”召集的老店老字号几乎也都源自广州的老城区,包容了那些贩夫走卒的市井元素。
商业的力量不容小视,尤其是其规模集聚后改变城市的力量。
太古汇的“超级文和友”,以5000平方米的规模横空出世,还预留了扩充的可能,这是一个足够容纳老城几条街面小店铺的商业规模。其没有采用shopping mall、大型食肆或者美食广场、室内美食街等一般现代形式,而是采用了一种拼零为整的超级堆叠模式,恰好与其商业创意的烟火气定位在空间上完美匹配。真实的老城区,是由密集的几平方米、十几平方米、几十平方米、几百平方米的小空间商业或居住单元构成,产权则更加分散且社会关系更加复杂,难以构成商业上具有竞争性的合力,在集体行动方面也缺乏自下而上的组织能力。设想广州老城的活化更新,如果能与“超级文和友”模式启示的拼零为整对接,是否会是一种新的,共享新思路呢?
“超级文和友”现象不是城市更新,更不是历史保护。
虽然对城市乡愁营造和传统文化传承有极大的启发,对激励年轻人创意创新创业有极强的启示,但“超级文和友”肯定不是具有历史保护意义的城市更新。对于处于困境中的老广州旧城活化,更加需要的是真实建成环境、真实社会生活情境中的真实的城市乡愁。“超级文和友”现象更多是一种来自侧面、甚至是反面的启迪。
首先,商业力量的强大反而成为最显著的担忧。
由于商业的力量太大,而且本质上是投资者、消费者、经营者的需求——利益同盟,所以会出现两种担心的趋势。一种是商业内涵一旦被褪去,无论是投资者的抛弃,还是消费者的失趣,或是经营者的放弃,那么注定就是一个结果:人造的城市废墟,如一处废弃的游乐场。另一种是“超级文和友”商业模式一旦被广泛复制,城市商业空间中将充满更多由做旧而得的“乡愁型”文化景观,那么真正的城市乡愁将何处安置呢?
其次,体验导向的集体审美或许有助于实现真实的城市乡愁回归。
“超级文和友”从侧面实验了在具体的狭窄的非现代空间中,可以产生对旧物件旧场所老店老城的集体审美愉悦,这是对当代中国唯新唯洋,崇尚高大上而缺失地方性的一次反击,反向启迪了真实的老城旧情境蕴含的巨大审美潜力,解码的关键在于这种体验能否同样在广州老城发生。当然,资本的力量如何进场并驻场,始终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最后,社会合力的培育可能是实现真实城市乡愁的必由之路。
广州老城除了有待培育提升的建成环境物理品质之外,更具真实性的是日常的街坊生活和社会活动。我们无法拒绝“超级文和友”的城市实验,也不能接受切断社会性的模式置换,那么,真实城市乡愁就必须由在场的社会主体合力营建,是将社会生活与经济活力、环境品质并置后的真实城市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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