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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缅怀董鉴泓教授 | 城市规划:短期难以话短长

2021-11-08 09:38 来源:学会档案

导读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专业的创始人之一,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导,《城市规划学刊》主编董鉴泓先生于2021年11月5日逝世,享年95岁。重发十五年前的这篇专访,以表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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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鉴泓 1926-2021

董鉴泓先生,1926年6月生,甘肃天水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导,《城市规划学刊》主编。1949年3月在上海参加地下党,1951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土木系市政组。1952年留校后协助金经昌、冯纪忠教授创办国内最早的城市规划专业,历任同济大学城市规划教研室主任、建筑系副主任、城市规划研究所所长。第三届城市规划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第一、二届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城市规划学会资深会员。获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终身成就奖。

“城市规划的教训不是短期能够发现的,要放长远了看。回顾历史,我们交了很多学费,得到了很多教训……”

说起新中国半个多世纪的城市规划,董鉴泓先生如数家珍。经验教训,历史以及现实的问题,娓娓而述,一切都那么清晰。

1 “一五”规划“春天”无法重复

改革开放以后,一些老同志提出要全面恢复“一五”春天,我认为情况已发生变化,不可能重复过去。对那时的做法不能全部照搬。

采访者: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您一直从事城市规划的教学与科研?

董鉴泓:1945年,我考入当时位于四川宜宾的李庄同济大学土木系,1946年随学校迁到上海。后来师从金经昌先生、冯纪忠先生等。1952年开始从事城市规划的教学研究和实践工作,直到今天。

采访者:对那时候的规划,您有什么深刻印象呢?

董鉴泓:新中国成立前,上海、南京等城市也搞过城市规划,但从来都没有真正实现过。真正完整地搞城市规划,还是从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开始的,“一五”时期才建立规划机构,集聚技术力量开始“八大城市”的规划。“一五”时期的城市规划,被公认为是我们的第一个春天。

当然,“一五”规划以苏联模式为主导,我们学习了解不少苏联的先进经验,然而,苏联的规划也有些形式主义倾向,对我们并不完全适用。而同济大学许多专家都曾到欧美留学,更倾向于工程实用方面。那时候学苏联是政治问题,但金经昌先生却特别敢于直言,不同意苏联专家一些并不太适用的做法。

采访者:那时苏联专家和同济专家的观点有冲突?

董鉴泓:是有一些冲突。不过从历史的角度看,“一五”时期,新中国城市规划从无到有,在那时的政治条件下,由于是完全不同的政治和经济体制,我们不可能去学英美。而苏联经验,帮助我们建立了计划经济体制下规划体系的基础,虽然有形式主义、古典主义倾向,可能算是缺点,不过我觉得,基本上是应该予以肯定的。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什么问题?改革开放以后,城市规划工作重新恢复,1978年在兰州召开规划工作会议,有一些老同志提出:要全面恢复“一五”时期城市规划的“春天”。他们认为,“一五”时期是我们城市规划的第一个“春天”,改革开放是第二个“春天”,要恢复“一五”时期城市规划的做法。对此,我不赞成。我认为,与那时候相比,现在情况已经发生变化,我们不可能重复过去。

采访者:“一五”时期城市规划的辉煌确实值得怀念,但历史不能复制,我们不可能原样恢复“一五”的“春天”。

董鉴泓:对那时的做法不能全部照搬,因为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五”时期的规划主要围绕156个工业项目的空间落实,这些项目都是国家投资,中央政府直接来管,也就不存在现在我们所面临的中央与地方关系上的矛盾。而改革开放以后,我们走出去、请进来,汲取一些发达国家的理论和经验。特别是现在,投资渠道多元化,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民间投资项目,同时也出现一些矛盾,中央和地方的关系也与过去有所不同。

另外,“一五”时期是计划经济体制,项目选址要考虑接近原料、接近产地、方便运输,这对内地开发也有好处。而改革开放以后呢?我们更多的是考虑市场。

2 正确对待历史文化

城市里面有历史价值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一些历史街区能够保留下来,我觉得就很不错了。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动。

采访者:中国许多城市有着两三千年的历史。然而最近几年来,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越来越多的城市特色不再那么鲜明,城市建设“千城一面”。对这种现象,您怎么看呢?

董鉴泓:最近几年,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千城一面”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为什么会出现“千城一面”?我感觉,与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做得不够到位有关。当然,这几年,人们在这方面的思想认识已经有了很大进步。我个人认为,对历史文化遗产问题,要通过提高全民文化素养及采取制度管治有效措施来解决。

记得1981年我和阮仪三一起去平遥,当地正准备拆掉城门城墙,以便拓宽街道。我们很着急,问为什么要拆?县领导回答说,很多领导来平遥视察,都提出批评:怎么这么多年了,城市还是老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没有“旧貌换新颜”。我们再三解释,告诉他们平遥古城的宝贵价值,并且提出可以帮他们做规划,保护老城、另建新区。

采访者:这就是“刀下救平遥”的故事吧?

董鉴泓:“刀下留城”是新闻界的说法,这方面阮仪三做了许多后续工作。那时我们到不少地方去,呼吁保护历史建筑,不光当地政府,甚至老百姓也反感——历史街区大都是老房子,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比较差,他们急于改变现状。

现在,城市里面有历史价值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历史街区能够保留下来就不错了,并不是说一点都不能动。但怎么个动法?

有些地方做得不好。究其原因,开发商作怪,背后有政府。有的城市,城外有地,偏要在城区内做文章,把老宅院成片拆掉!一了解,那些房地产商的背后,就是政府的人在追求“政绩”。

采访者:那就是利益驱动,甚至是官商共谋了。

董鉴泓:说实话就是这些问题。现在有历史文化遗产留下的城市和村镇,要特别注意做好规划,通过规划手段,保护好历史文化遗产。我觉得苏州这一点做得比较好。

3 规划反面教训 短期难以发现

城市规划的经验教训,要放长远了看。

“千城一面”的问题,“过热”的问题,并不是城市规划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领导层的决策问题。

采访者:对治“千城一面”,您有何良方?

董鉴泓:“千城一面”的现象,政府领导、专家和学者、老外都这么说,老百姓好像不大关心,提问题的人多,找出症状不少,但除了谈一些原则性的空话外,也没开出什么有效的药方。设计有地方特色的建筑,需要高手,否则会成为败笔,“抢救古都风貌”时,成为败笔的例子不少。在信息化、全球化的时代,建筑形象趋同似乎是个世界性的问题。

采访者:苏州老城保护得比较好,主要得益于一体两翼的保护模式。

董鉴泓:关键在政府。最近这些年苏州对老城保护很重视,在老城区内部一块一块整治维修,没有建许多高楼,主要是政府重视、规划引导。

不是有一句老话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其实苏州在这方面也有过反面的教训。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苏州要拆城墙,当时提的口号很奇怪:反封建。

采访者:反封建和拆城墙有什么关系啊?

董鉴泓:哎,它就是一个政治口号嘛!说城墙是封建社会留下来的,我们是社会主义,不要城墙,拆城墙就是反封建。而且这个口号就是当时的政府领导提出来的!利用了革命的激情。

这样一来,拆城墙就成了革命行为,而且全都分段布置好了,再请金经昌先生、陈从周先生以及几位苏联专家来,让他们当场表态,表完态就拆。当时专家们一致反对。金先生说:苏州城墙是春秋战国时候留下的,非常宝贵。而苏联专家说:为什么拆?是不是你们盖房子没砖头了、没材料了?!

结果就顶在那儿了。专家们坚决不同意,一直在现场死守到凌晨三点才离开。结果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在当时政府领导的召集下,开始锣鼓喧天地拆城墙。一天时间,几乎全拆掉了。

采访者:这真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董鉴泓:现在这位领导还健在,是个老干部。几十年后,再谈起这个事情,他后悔得不得了!而当时,他确实认为拆城墙是革命行为,自己那么做是革命的。

采访者:是无知之过,想想也挺可怕:一些无知行为决定了城市命运,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今天这样的情况仍时时可见。

董鉴泓:城市规划的经验教训,不是短期能够看出来的,它往往反馈很慢,好的效应、坏的效应,要放长远了看。从新中国成立以来城市规划的历史来看,真的需要好好总结。我们交了很多学费,得到了很多教训,大家才开始觉醒过来。而城市建设是不可逆的,它不像一个产品,做不好可以再重新造一个。

现在人们的思想认识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对城市规划和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很重视。但还有另外很重要的一点:科学决策中的群众参与度不够,领导的权力太大。城市规划是一门科学,但往往到了最后,就是几个领导在那里拍板。

采访者:归根到底是体制问题?

董鉴泓:是的。“千城一面”的问题,“过热”的问题,并不是我们城市规划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领导层的决策问题。

现在一任市长做四年,往往都是短期行为。而城市规划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所以有些人就说,规划无用,搞得再好,没多大意思。你搞了半天又怎样了?你研究得很科学了,考虑得也足够长远,可是人家不听你的,不照你的做,有什么用?有些城市做规划时,人口规模、占地规划,就是领导拍脑袋拍出来。这样的情况还不少。

采访者: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常常重复缴纳同样的“学费”。

董鉴泓:已经交了很多次了。有些问题我们10年、甚至20年以前都说过,但今天却又在上演,而且愈演愈烈。

20世纪50年代我们就在反“四过”(规模过大、占地过多、标准过高、求新过急)。现在看不是还有这类问题吗?当然,时代背景及产生原因并不相同,但至少从现象上看,现在“四过”的问题更严重,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4 城市规划工作 是职业更是事业

城市总体规划是“永久牌”,不是“飞鸽牌”。

规划工作者一定要有敬业精神。

采访者:最近几年,中央提出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等思想,并陆续有一些新的举措,这些都是科学规划的良药。

董鉴泓:确是有效良药,但真正发挥作用,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中央三令五申,限制大学城、开发区,可有些地方政府为什么还是热衷于搞这些?有些问题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而是说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

所以我常常对我的学生说:只能是我们自己尽可能学得好一点,把规划方案做得更科学一点。而有些,却不是我们所能把握的。

采访者:规划人员只能发挥有限作用。

董鉴泓:是这样。当然,现在我们规划市场非常繁荣,看起来搞规划很“热”,项目多,各大规划院所的产值普遍很高。比如同济规划设计院,一年产值达到2亿左右,过去哪里有过?

但在这繁荣里面,我们要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要始终坚持真理,坚持科学规划。现在做规划方案,是按照面积和人口收费,而地方政府领导也常常希望能做得很大,而从规划的理念和原理来讲,不应如此。

采访者:不仅盲目求大,前几年还有一个倾向:有些地方领导盲目崇洋,非常热衷于请外国人做自己的规划。

董鉴泓:就城市规划而言,老实讲,请外国人做方案,我觉得本身就是一种失策。当然,请外国专家做一些局部地段的投标未尝不可。但是一个城市的总体规划、概念规划,怎么能请外国人来做呢?做规划一定要深入了解其历史、地理和现状条件,外国人不了解当地情况,只是过来看短短的几天,就做一个方案出来,怎么可能搞得好?钱花得不少,结果却未必理想。我们有很多这样失败的例子。其实我们中国的规划师完全有能力做,不必非得请外国专家。

我提倡城市总体规划要地方化,要“永久牌”,而不是“飞鸽牌”,要不断地坚持下去,不断地付诸实施。

采访者: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中,规划人员始终坚持真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有何期望和要求。

董鉴泓:现在我们国家正处在一个大建设的时代,以上海为例,一年的建设量甚至都超过了全欧盟。这样大规模的建设,在世界绝无仅有,作为规划人,我们应该感到很自豪。

作为规划工作者,一定要有一种敬业精神。要把城市规划工作当成一项事业,而不仅仅是职业。要深入了解历史,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要勇于坚持真理,认真做好每一个规划方案。

采访后记

把规划当作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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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济大学的规划专业可说是举足轻重,目前在中国城市规划界活跃着的许多专家及管理人员,相当一部分来自同济。董鉴泓先生,就是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专业的创始人之一,并毕生耕耘。

除此之外,对董鉴泓先生的认知,还来自于《城市规划学刊》,这是一份高质量、高水准的学术刊物,我们一直是它的忠实读者。而董鉴泓先生,是其主编。

对董鉴泓先生,可以说是心向往之、神交已久。而近两个小时的娓娓而谈,他给我们讲述了太多精彩的故事和观点。由于学识水平的局限以及刊出篇幅的限制,我们只能择其要点、蜻蜓点水,留下些许遗憾。

董鉴泓先生的认真细致也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对于年轻的规划师,他认为,不要提奉献不奉献的口号,但一定要有敬业精神,要认真、仔细,把每一个规划做好。要把城市规划当作一个事业,而不仅仅是一个职业。

本文是2006年中国城市规划学会成立50周年时的专访。

发表于《听大师讲规划》(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7)

采访者:曲长虹、李兆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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