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市规划是一个基于远见的学科
北京市开始酝酿拆除牌楼。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负责解释工作。在文化部举办的文物界知名人士欧美同学聚餐会上,林徽因对吴晗说:“你们真把古董给拆了,将来要后悔的!即使再把它恢复起来,充其量也只是假古董!”那是在1953年5月。2004年9月,“假古董”永定门竣工。这就是规划师的远见!
在今年的学会年会上,我参加了清华牵头的“美好人居与规划变革”论坛。在发言中,我提到:“我为什么非常佩服吴先生?远见。当初吴先生提出广州要编制一个战略性的概念规划。其实行业里谁也搞不清这个规划是什么,怎么搞。实际上,广州概念规划在当年的全国优秀城市规划评选中,只获得了二等奖。可现在大家回过头来看,谁还记得那一年获得一等奖是什么?这就是远见!”
规划协会每年都会评选当年全国优秀城市规划项目。这项活动已经成为学科的技术标杆。但作为一个靠远见生存的学科,规划项目的意义,往往需要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看得出其学科价值。后人的评价,往往比当事人更清楚。为此,我曾建议石楠,规划学会可否另起炉灶,专门设一个奖项,评估十年以上项目或个人(类似诺贝尔奖)。
城市规划的好坏,首先取决于我们对一个城市的未来判断准确与否。同样,我们这个学科能否长久持续,也取决于我们对自身方向的判断。今天的城市规划之所以成为一个30年前根本不敢想象的“显学”,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们的规划前辈当初对学科方向的判断是正确。
30年间,我们不仅赶上了我们曾经从属的建筑学科(比较一下建筑学会和规划学会年度大会的规模),而且兼并了从经济地理、城市环境,甚至园林景观这类周边学科。
30年后的今天,我们的学科需要同样的远见。学科的外部环境,市场需求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今天轰轰烈烈的主流规划,十年后可能一钱不值;现在看不上眼的旁门左道,反而可能代表了未来的方向。在城市规划学科快速崛起后的30年,我们迫切需要像我们的前辈规划师那样,重新定位学科的方向。
二、我们学科目前面临的最大变局是什么?
2007年,我去参加深圳新一轮总体规划研讨。我就在会上提出:“深圳新一轮总体规划是第一个从城市管理增量到存量的总体规划,我们以前所有的总体规划都是思考怎么管理增量,深圳前几版规划之所以成功也是这一条路走的比较对,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觉得这一轮深圳总体规划应该是一个非常创新的规划,既然要做全新的规划,原来我们的城市规划编制方法就要准备放弃,能用则用,不能用就不用,一定要从实际出发。关于怎么管理存量,城市规划并没有什么新的工具,需要我们学习大量新的知识,要涉及到别的领域。”
在当时,我还认为深圳总规只是个别案例。但到了2010年年会时,我开始意识到存量很快就会变成各个城市需要面临的普遍问题。因为在规划局日常审批中,存量规划有关的内容急剧增加。2010年,我在重庆举办的城市规划学会年会上发言的题目就是:“城市规划转型:从增量规划到存量规划”。几年看下来,这一趋势越来越明显,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这一趋势比当初相像的到来的更快!
当初提出这一判断时,规划界还沉浸在过去30年增量规划非凡的成功之中。中国规划师无意间参与到一场人类历史上空前规模的造城运动。即使初出茅庐的规划师,都有机会参与国外大师们做梦都梦想的城市规划项目。不仅参与设计,而且在有生之年看到建成,我们行业历史上这样的年代是绝无仅有的。
正是因为前所未有,所以很少有规划师意识到,我们城市的存量部分正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超过增量部分。2011年,中国的城市人口就历史性地超过农村人口。2013年刚刚闭幕的全国城镇化工作会议提出的六大任务,基本上都是关于如何管理存量的。
但恰恰在这个方面,我们的学科知识还处于分散、探索阶段,没有储备好成系统的规划工具。
三、城市化的权威或成功,很大程度上源自前辈规划师留给我们的重要遗产“两证一书”
没有这个工具,城市规划就什么也不是。无论它有多么高深的理论,最多只能成为大学里的点缀。但“两证一书”基本上都是为了管理增量设计的。一旦竣工验收,拿到土房局的房产证,城市规划再也无法影响城市的变化了。
在存量部分,私自翻改建、加高加胖,甚至改变用途,都无需再经规划核准。在存量部分的很多出让,规划不再是其他部分许可的前置条件。可以说,存量部分的规划管理,基本上处于空白状态。地下空间就更是如此,地下管线管理时基本无需“两证一书”。要想管理好存量,规划就必须设计一系列类似“两证一书”的制度工具。这就需要和其他部门协调。比如厦门之所以管得住一部分功能变更,乃是因为消防规定规划必须作为他们的验收前置。而部队建设之所以管不住,就是他们只要征求地方意见后,建成什么样地方就管不了了。因为他们无需对方验收,发产权证。规划管理增量的优势,来自于空间设计的学科专长。但在管理存量时,这些优势不复存在。谁能更好地设计制度,谁就会在管理存量中获得发言权。
上周,我在宁波参加副省级城市规划局局长会议。深圳土规委副主任薛峰提到,深圳在旧城更新中,发现法定图则中的规定大部分都是无用。很大程度上,这些规划非但没有帮助我们,反而成为我们自造的桎梏。现实中的旧城更新,一定是基于产权的讨价还价,而不是按照增量规划那样,基于城市设计确定规划指标。
当初我反对控制性详细规划,就是因为这类规划完全不考虑产权,基本上都是基于空间判断的所谓“科学”规划。现在,我们发现,当我们要将一种用途转换为另一种用途时,基于空间设计的工具几乎完全用不上。制度设计(规划更新的规则)成为真正有价值的工具。但我们的理论在这方面几乎是一片空白。
10月26日,香港大学建筑学院为了纪念已经去世的前院长黎锦超(Eric Lye Kum-chew)先生,举办了一个学术活动。现任院长,我在英国时的博士导师ChrisWebster教授要我做一个报告。我选的题目就是“从空间设计到城市设计”。在我看来,城市规划以空间为主导持续至少30年了(算上改革开放之前就更长了)。当初,包括黎锦超先生在内前辈规划师选择了正确的方向,极大地推动了港大乃至内地学科的发展。
现在,我们的好日子可能快结束了。新建区和建成区比例的逆转,空间设计所占的比例会急速下降。规划的主要委托人——政府,正在从一个“开发商”转变为“物业公司”。规划行业的重心和方法也亟需随之改变。但业内很多人并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事实上,就在这个研讨会上,严迅奇就认为,我们行业的好日子才刚开始)。
对趋势的判断很重要。如果现在学校里的这些学生一出校门,学的东西就过时了,那将会是很可怕的事。作为基于远见的学科,规划对自己首先就要有一个正确的判断。真到感觉到“好日子”结束的时候,再思考就来不及了。
再过十年,现在城市规划总图很可能会从现在的规划色块,转变为改变色块——怎样从一种用途变为另一种用途。实际上,这些已经是城市规划局正在做的最主要的工作。到那时,传统的空间设计、工程设计如果不能说完全没用,也已经退到非常次要的位置。城市制度的重要性将会取而代之。
鼓浪屿曾是全福建,甚至全中国最发达、最富裕的城区。但现在却急速衰败、变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维系当年鼓浪屿高水平公共服务的城市制度瓦解了。一个城市,就像一个楼宇。随着产权越来越复杂,城市衰败的制度基因,也就随之植入。如果不在一开始就把制度设计好,今后的更新就会非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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