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2023年12月12日,由中国城市百人论坛、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主办的中国城市百人论坛2023冬季论坛——“中国式现代化与城市发展”在清华大学召开。中国城市百人论坛成员、国内高校及科研院所城市研究领域的知名专家学者出席论坛,聚焦中国式现代化中城市的地位作用以及城市规划建设治理的现实问题,深入探讨交流。
会上,中国科学院大学讲席教授、人居科学学院院长,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总规划师吴晨作了题为《当今城市发展的若干挑战与思考》的主题演讲。以下是他的发言整理:
今天我和大家分享的是年终岁尾的一些思考,主要分为三个方面:如何判断当今城市发展的不确定性;如何寻找新的城市价值增量;如何重新审视科技对城市的双向影响。
一、城市发展的不确定性
首先,中国城镇化进入了平台期。2022年末,我国城镇化率已经达到了65.22%。如果按照城镇建成区规模看,2020年我国城镇空间规模超过10万平方公里,按照城市人均用地规模100平米/人计算,我国城镇空间已经能容纳全国80%以上的人口。根据诺瑟姆曲线,城镇化率达到70%-80%时将会迎来转折点,会出现一个城市化和城镇化放缓的平台期。我们的这个平台期是提前到来了,还是仍然在进行非常乐观的城市化增长?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在城镇化进入平台期的背景下,城市存量空间和土地价值非良性竞争开始出现。过去40年,中国以每年约1.5%的速度快速城镇化,从17%发展到65.22%,主要是依靠土地出让的方式,推动了基础设施建设,拉动了大量投资。但是目前,以土地金融为核心的发展模式似乎已经进入了一个瓶颈:住宅方面,被称为“中国楼市的信仰”的上海,学区房和房地产泡沫正在被挤压;深圳楼市整体价格已经回到了2018年,其他城市也出现了这种现象,包括昆明连续两年新地全部底价成交。写字楼方面,二季度北京甲级写字楼吸纳量是负数,除了丽泽以外,金融街、CBD、中关村等都是负值;上海吸纳量仍然平稳,但租金持续下探,预测显示随着2023-2024年新增供应量大幅入市,空置率和租金都会进入到下行通道中。当然,今年美国三季度虽然GDP增速达到了惊人的5.2%,但写字楼的空置率也在19%左右,这不一定是经济本身的问题,其中也有科技、生活模式和办公模式的改变造成的。
第二,消费导向和生产导向的产业路径。2014年,中国的第三产业全面超越了第二产业,服务业已经成为GDP的主要贡献来源。2020年初,虽然受到疫情的一些影响,但整体上看中国已经进入到第三产业拉动整个经济发展的阶段,它的增加值、吸纳的就业人口远远超过第二产业。所以,2022、2023年,国办、中办推行了一系列的政策文件,要推动和恢复扩大消费。但是实际上,目前消费者对于大宗商品的支出仍然呈现比较谨慎的态度,包括家用电器、汽车等等消费还不是很理想。
居民整体消费力处于下降态势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例如,北京打造了一系列商圈,包括王府井、三里屯、国贸-SKP等几个国际级商圈,前门、西单等国家级商圈,海淀金源MALL等区级商圈,还有一些社区级的商圈,虽然商圈客流量在上升,但人均客单价均有所下降。包括十一黄金周的指标也显示,虽然游客数量上升,已经恢复到疫情前,但客单价在下降。
因此我们要去判断,到底要开始关注生产性消费,还是生活性消费?在欧洲、美国的一些世界城市发展趋势中可以看到,第二产业和生产性消费得到了更多的关注,“第二产业是城市经济的根基”这个论断已经重新出现。
全球最著名的金融城市纽约和伦敦,一个以股票为主,一个以债券和金融衍生业为主。但现在纽约的制造业重新在爬坡,就是因为第二产业。1950年以后,纽约的第二产业进入下行通道,最高时流失了95%的就业人口。现在纽约早已不再主要发展原来的钢铁、造船,而是将制造业、新技术和新的社会发展需求密切结合起来,出台了城市工业产权政策,计划投资4.42亿美元予以支持。最新统计,纽约的第二产业创造了53万个工作机会,工资中位数是5万美元,吸引了大量新的移民。
第三,城市发展动力不足与人才吸引力下降。在城镇化率65.22%的数据上,我们看到一丝隐忧:当今中国要警惕的是逆城市化的趋势。我们的逆城市化和欧洲的逆城市化实际是不一样的,逆城市化是一个人口分散的过程,是一种从高度聚集向低度聚集变化的过程,其核心表征是城市发展动力不足与对人才吸引力的下降。从2022年人口增量的城市排名来看,几乎所有的城市新的人口增量都在减少,甚至有些城市出现了负数,当然其中有些是政策性的。
二、如何寻找新的城市价值增量
首先,要重视第二产业对城市发展的驱动作用。“十四五”规划和2022年的两会都提到了增强制造业竞争力,国际上也出现了制造业回流。制造业回流有几个趋势:一是流向了具有传统制造业优势的中小城市;二是流向了大城市,特大城市或者超大城市。
欧盟提出发展“生产性城市”的概念,伦敦2021年提出“工业建筑面积零减量”,业内称之为“退三进二”,规定了在市区大型商业开发当中要混合工业空间。而美国出现了“工匠分区法”,就是把一些轻型制造业嵌入到城市当中,现在已经取得了一些效果,一系列初创企业在那里落户。
“纽约制造”(Made in NYC)的发起者说,都市制造业是让我们慢慢摆脱经济衰退的良方,想要创造工作机会,一定要有坚实的制造业基础。这个制造业不是传统的制造业,而是一些高附加值的、能够重塑社区活力的制造业。
日本最近似乎已经走出了20-30年的发展陷阱,股市、就业岗位表现强劲。就业现在的新现象是年轻人是被岗位争“抢”,而不是年轻人要去找工作。日本创造了一种“町工厂”的概念,实际上就是“街道工厂”,东京都的大田区是“町工厂”最密集的区域。中国改革开放初期,“街道工厂”是我们为了解决知青就业问题所创造的一些就业机会,居然几十年后在日本出现了。但“町工厂”是小规模、高附加值的,而且其中有很多的隐形冠军。正是因为规模小、术业有专攻,它基于邻里间熟人网络本地化,才能形成产业链。
其次,要重视制造业与服务业的协同。服务业分为生产性服务业和生活性服务业,美国虽然服务业占到了80%,但其中70%是生产性服务业,和制造业直接相关。也就是说,2022年美国25.7万亿美元的GDP,有13万亿美元是和制造业强相关的生产性服务业。欧共体也是这样的。如果把欧共体27个国家当作一个完整的经济强国组合体,它的服务业占到GDP的78%,生产性服务业在服务业的比重也在50%左右。而我国生产性服务业在产值、就业和投资等方面均低于生活性服务业,产值差距约为20%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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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英国时任首相卡梅伦提出了伦敦“创意之都”的战略,早在2017年,伦敦创意产业年收入大概就在522亿英镑左右,其中4亿是和创意相关的制造业服务类支出,每一个创意岗位可以拉动0.75个制造型岗位。目前,伦敦每6个人当中就有1个受雇于创意经济。
有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现象:伦敦的很多文创不是在义乌生产,而是在伦敦做的。伦敦城市中心有很多传统的制造业厂房腾笼换鸟之后搬离,具有创意价值的生产性制造业和新的服务业进入这个区域当中。和创意相关的,比如戏剧产业、设计产业都非常有庞大的市场,需要大量的产业链制造企业来完成。比如,在伦敦有一些演出已经超过1万多场的大剧院,布景就是在像停车场一样的棚子中制作,里面是一片繁忙的制造业。
科技正在回归都市成为世界城市的一种潮流。北京建设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创新中心,主阵地是“三城一区”,但怀柔、昌平这些区域是不是符合世界城市对于科技发展的趋势呢?我认为,要在北京的基础上,放眼看到世界的发展。从世界来看,一个很明显的趋势是科技已经不一定在科技园区里了,而是在市中心,成为科技城区的概念,就在家门口、窗户外面。
以纽约的硅巷为例,经过将近二十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仅次于硅谷的美国第二大科创企业聚集区,初创企业数量惊人,超过9000多家。另一个例子是波士顿,随着40年前生物制造等产业的兴起,波士顿在MIT的边上成立了430多家公司,实验室面积达到300万平方米,带来了11万个研发岗位。这些数据都是非常惊人的。
再次,要重视高素质青年劳动力的培养。
今年上半年由于信息不完整,16-24岁城镇青年失业率不再公布了。假设还是20%的失业率,应该让失业的青年做什么样的工作?我们看到一个非常可惜的现象是,大量的青年劳动力正在进入到外卖、快递和网约车等低成长空间的行业当中。而且有的专家认为,这些行业是非常良好的“劳动力蓄水池”,我们经过反思认为,这是个伪命题,如果大量的青年进入到这些行业,低门槛服务业的泛滥将会给未来中国5-10年的发展带来巨大的潜在风险。今年的高校毕业生已经达到了1179万人,人口的老龄化已经在逐步爬升,如何去支撑中国未来工业和制造业的发展是需要我们反思的。我国城市应该抓住未来十年青年劳动力相对充盈的窗口期,创造和支持21世纪的工业和制造业工作,并为更多的青年人提供职业所需要的技能。
对标美国,纽约在工业区非常成功的基础上建立了工业商务区,又创造了新的职业中心。这些职业中心实际是通过培训为青年人提供更好的就业培训,进入一些新的增长区域。
最后,要重视城市经营,实现精明增长。
城市从土地金融时代进入城市运营时代,实际上是在城市发展当中,要关注到全生命周期的专业运营能力,开始从关注数量到关注质量,运营的前置是一切设计的基础。所以,建筑师和规划师别再一味强调自己的情怀和设计理念,如果这个产品不被城市建设,所有的建筑设计都是会清零的。北京有个非常著名的成功案例就是郎园,在非常偏僻的东坝,成功吸引了全国影视剧制作65%的份额,它成功的秘诀就是运营前置。
三、重新审视现代科技对城市的双向影响
现代通讯技术对传统区位理论产生了巨大的冲击。通信技术的出现和快速发展,给地域体系空间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通信技术影响下,城市聚集结构呈现“优势集聚,整体分散”的现象,原来我们说的“田园城市”的图景就有可能实现,因为传统功能边界会变得更加模糊,而且空间功能会更加复合化,城市空间结构从摊大饼的圈层式走向网络化。之前提到过,为什么美国经济快速发展的时候,房屋空置率这么高呢?很可能就是由于传统通信技术对区位理论带来冲击形成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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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短视频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也会对传统生活会带来新的冲击。现在人均短视频刷168分钟,每天3个小时,足不出户就可以获得新的生活方式和体验,达到一种高密度、低质量的精神满足感,这也将对原有的空间城市结构带来非常大的冲击。
在全世界范围内,中国的直播带货非常繁荣,对中国城市的发展,特别是实体经济也会带来巨大的冲击。根据36氪报道的数据,全国近240万家的实体店关闭,虽然不能全部归咎于直播带货,但直播带货也是重要的始作俑者之一,造成的失业是300万人之多。有个统计数据说,当电商用户数每增加1%时,当地的店铺数就会以0.16%的速度在减少,这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一个现实。
此外,人工智能、数字孪生也会提升城市运行效率。GPT首席科学家提到,人工智能现在可能已经有意识了,谷歌新的人工智能产品“双子座”也出来了。ChatGPT不是人类,只是程序,没有情感和意识,但它也有可能是把自己隐藏得很深,不让你知道它有意识。
四、从城市更新到城市复兴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只是单纯的城市更新不足以面对未来城市带来的挑战,所以我们提出了“城市复兴”的理论。城市复兴和城市更新最大的不同,就是“城市更新”是50年代的概念,吴良镛先生在1984年就创新提出“有机更新”的理念。我认为各地《城市更新条例》只针对城市的物质发展空间是远远不足的,城市复兴要从城市发展的本质出发,趋向顶层设计,其理论包含产业经济、文化传承、物质空间、科技创新、社会活力,是城市更新的高级阶段。所以,我们要面对挑战,面对“城市复兴”的时代。
从大的格局上看,我们的专业领域也在从建筑、规划、景观等“广义建筑学”迈向人居科学。毋庸置疑,抛开马斯克的“火星移民计划”以外,城市和人类的未来还是在城市,所以未来一定会进入到人居科学的时代。
针对当前我国面临的复杂国际局势和社会发展变化,对城市规划和建设领域而言,不但需要提升治理水平,更要侧重于增强内向优化的弹性能力。我们希望在百年大变局下,真正面向未来、面向人居科学时代的到来,积极推动和探索城市发展的“中国学派”。
本文经演讲者本人审阅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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